僑者,原意為“高處”,后引申為客居他鄉(xiāng)異國的人。此雙重意,寧德東湖塘的大門山均皆而有之。
東湖塘為海湖。湖中高丘皆島嶼。塔山島、金蛇頭島、貴岐島和大門山島皆在湖中,以舟船相通。大門山有雙峰,孤立東湖之心,似中堂之門,故稱“大門山”,實形又如金甌覆地,故又俗稱“金甌”。因上世紀60年代圍墾,大門山之西側(cè)接陸地,成稻田與魚塘。山之南、北,依煙波浩渺。唯朝東一面,可駐半坡,觀滄海,歌水何澹澹,日出以東。
說大門山上有客居之人,實為曾有印尼、緬甸和越南歸僑棲居于此東面,即為東湖塘華僑農(nóng)場大門管理居住區(qū)。上個世紀六、七、八十年代,因東南亞排華事件,先有印尼與緬甸歸僑安居于大門山半山腰與山腳,住的是單層聯(lián)排磚瓦或石頭房。后有越南歸僑,住四層高的宿舍樓。大門山有雙峰,一高一低,皆為小山包,登二三分鐘,即可達山頂。寧德縣華僑中學、小學分落大小山包,西側(cè)山腳建有中小學校食堂,足球場也建在西側(cè)湖濱,美輪美奐。印尼歸僑好足球,彼時,中小學皆有學生足球隊,曾名貫八閩。
后改革開放,國門大開,有部分僑民移居夷邦,國家又于東湖南岸投資建設(shè)華僑小區(qū)與華僑小學,留住僑民搬遷新居,大門山管區(qū)人去樓空。僑中生源不足,曾改為縣區(qū)勞動學習實踐基地,原有小學樓房成危樓,后經(jīng)改造,被東僑公安局租用,足球場也自然變更用途,成僑民蔬菜基地??芍^海湖雁歸舊,只此一片青綠。
上個世紀70年代末、80年代初,本人曾任教于華僑中學。每日騎著自行車,約上二三個同事,往返于老城、大門山之間,披星戴月,風雨無阻。那時的道路,或田間,或池塘間整齊劃一的機耕道,兩旁的防風林齊刷刷的……
那時還領(lǐng)著糧票,每月底,都會騎著自行車,到塔山腳下場部的糧店,用糧票換成一袋米,再馱在自行車前頭把手上,就沿著機耕道騎回家了。那時的我們,其實也才十六七八歲,心智上也算是毛頭少年初長成。有時,自行車后座也帶女老師,那感覺是,越想騎安穩(wěn),越容易出“車禍”,因此,偶有連車帶人,把女老師帶到機耕道路邊溝的尷尬記錄。
在大門山頂上,僑中有三座石頭房的主體樓,按東西走向排列著。面朝東面的半山坡記憶中是片茶園,也算是我們的校園。師生們在課余時間,常常流連于此,觀東湖海天一色,漁舟唱晚。所謂目遇之而成色,所謂面朝大海,春暖花開,再所謂春江潮水連海平,立此半坡,千古幽幽。
而下午課后,更是師生們?nèi)鰵g的黃金時光。圍墾后的東湖塘依然是海湖,潮漲潮落,咸淡水交界,近海魚類還會隨著潮汐進入湖內(nèi)覓食。而塘內(nèi)魚蝦蟹的肉質(zhì)尤其鮮美。“三月蝦蛄四月鰻,五月蟑魚裝一簍。六月蟛蜞鰻仔濫如屎,七月魚蝦蟹貝堆滿海。”一首民謠道盡寧德小海鮮琳瑯滿目。東湖塘小海鮮是淡水與咸水交融的尤物,肉質(zhì)少腥多鮮甜味,烹飪大都以白灼為主,實為保鮮甜味。那時的水質(zhì)依然清澈,幾個愛好潛水的歸僑男老師常常在放學后,劃著舢板,到湖中游泳、潛水、撈魚蝦,再把漁獲聚而食之。那天采風,再回大門山,山腳下那座石頭房食堂,早已被荒草淹沒。饕餮晚餐,逝者如斯。而山頂上的僑中故園,三座石頭房依在,已重新修繕,變身為某幼兒園的勞動體驗基地,西側(cè)的校園種上了蔬菜,正有一位校工在菜園躬身忙碌著。原先郁郁蔥蔥的校園已成郁郁蒼蒼,金黃的余暉鍍在臉上,有些溫暖,也有些肅穆。
僑中是一所完中。生源以歸僑子弟,即僑二代為主,還有部分的本地生,老師來源有歸僑,也有本地師院類畢業(yè)生。寧德是海濱之城,海納百川,百姓不排外。雖然,本地人生性拘謹內(nèi)向,而歸僑來自中南半島,熱帶風情使然,能歌善舞,快樂奔放,但歸僑師生與本地師生相處始終融洽。
每天放學后,湖濱的足球場更是師生撒歡的競技場。我在《一個人的東湖》這篇稿子里,這樣記錄那時的課間生活——
下午放學,每遇到僑中學生足球隊訓練,僑中老師足球隊便會充當陪練的角色,和學生們大汗淋漓一把。印尼歸僑的血液里,都有狹路相逢勇者勝的俠氣,踢足球也是氣勢如虹,敢于硬碰硬。有一次訓練時,老師隊前鋒一個必進之球被學生足球隊守門員奮勇?lián)渚龋Y(jié)果學生守門員的“鐵頭”和老師隊前鋒的腳跟撞在一起,老師隊前鋒的腳筋被撞斷了。正因為有如此這般的天賦與認真的訓練,華僑中學、小學成了原寧德地區(qū)足球運動的基地之一。東湖塘小學生足球隊還多次獲得寧德地區(qū)小學生足球賽冠軍,并代表寧德地區(qū)參加省賽,取得好成績。
足球不僅是競技體育的面孔,更是一種文化符號。歸僑特有的族群遷徙史,鑄就了他們在遷徙地好勝的精神內(nèi)核。這種精神特質(zhì),不僅體現(xiàn)在僑一代參與東湖塘圍墾時,所表現(xiàn)出的愈挫愈奮的硬骨頭精神,傳承到僑二代身上,便是叱咤足球運動場,敢于對沖的強悍品質(zhì)。從開荒、開埠到開拓,這種特殊的生存方式造就了歸僑特有的堅韌品質(zhì),這是歸僑文化的精神內(nèi)核,承載著歸僑特殊的族群歷史與文化情感。聽東湖塘華僑農(nóng)場黨委書記吳康成介紹,農(nóng)場準備在那片菜地上恢復(fù)原有的足球場。聞之,不禁慰藉。
如今,這些僑二代,早已開枝散葉。有的依然在國內(nèi)發(fā)展,有的雖已移居世界各地,但他們依然情牽東湖,他鄉(xiāng)已成心中故,歸途何處不團圓。采風中,吳康成書記介紹,有二位移居香港的老歸僑把寧德當故鄉(xiāng),將骨灰撒在東湖煙波浩渺中。聞聽,不禁感佩。中國講究魂歸故里,但還有另一種說法:心泰身安是歸處。祖籍地是故里,心靈的落腳處才是歸處。這歸處的說法,尤其適合歸僑族群,身處流浪,無處不故鄉(xiāng),只有愛過的地方,才是他的歸處。這是一種怎樣的情感尋根。因此會這樣想:歸僑文化中有一份很強的執(zhí)念,那便是,尋根即是尋找歸處。
學生吳,已離開東僑三十多年,目前定居廈門。主要從事企業(yè)經(jīng)營管理咨詢顧問的工作,還開著一個視頻號“安輝道證”,主講國學與人生智慧。在視頻號里,自號:經(jīng)典國學智慧踐習者,品牌餐飲高級管理顧問,資深口哨吉他彈唱愛好者。他還開了一酒家,名:海左私房菜,吳同學如彌勒佛般,終日樂呵呵的,愛彈吉他,吹口哨,唱歌。到了晚上,他會身著印尼的民族服裝巴迪克,頭戴黑色無檐帽,在包廂里,彈著吉他,吹著口哨,唱著印尼民歌或流行歌曲,與食客們共享美食加音樂的快樂時光。有時,他也會身著立領(lǐng)國服,正襟危坐于直播間,始終微笑著,與朋友們分享中華國粹與勵志感悟。他把東僑當作故鄉(xiāng),常在朋友圈表達思鄉(xiāng)之情,凡看到有關(guān)東僑的圖文與視頻,他都會第一時間點贊、關(guān)注。吳同學,用音樂、國學與快樂,把印尼熱帶風情與東方人生智慧深融于日常,這便是東湖塘華僑農(nóng)場僑二代的特質(zhì)文化。歸僑族群的歷史,本就是一部遷徙史。因為不斷遷徙,就必須要學會適應(yīng),將遷出地文化與棲息地的文化相交融,所謂適者生存。僅就這點,我們似乎可以說,歸僑文化的另一個特質(zhì):熔爐文化。
上個世紀八九十年代的東湖塘華僑農(nóng)場生逢“繁花”時代,在各方面都影響著寧德縣(市)民的生活。國門開放,便有部分僑一、二代移居港澳,或英美。他們在外打拼,把港幣、美金和當時港澳最時尚的服裝,以及港臺最新流行音樂磁帶寄回,或帶回農(nóng)場,給留守的家人。因此,那時的歸僑生活是優(yōu)渥的,也是領(lǐng)寧德時尚之風。歸僑來自中南半島,所謂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他們走在老城的街上,一眼便識出是歸僑。大都黝黑的皮膚,立體的五官、V型的上身體型和細長腿,令他們留長發(fā)、著牛仔服、穿喇叭褲,佩尖領(lǐng)花襯衫顯得尤其搭調(diào)、洋派。本地男女看見歸僑女孩敢穿著帶拉鏈的喇叭褲上街,更是咋舌不已。因此,本地人對那時的歸僑身份大都很稀奇、羨慕。近水樓臺先得月,寧德青年的著裝也因此領(lǐng)寧德各縣市之先。很奇怪,國門初開時,同樣的洋裝,穿在本地年輕人身上,卻大都有違和感,不土不洋。但穿久了,貼身了,可能人也自信了,那份洋裝特有的精氣神也穿出來了。
同樣,歸僑師生也是這般的潮裝,自然也影響了我們本地師生。我記得,我也有留長發(fā)、著牛仔服、穿喇叭褲經(jīng)歷。而他們將能歌善舞融為生活的日常,更是讓我動心。熱帶風情,令他們是天生的歌者、舞者。生活酣暢處,無論何時何地,他們都可以即興歌與舞。那時,就忽然覺得,內(nèi)地人大都活得很拘謹。唱歌拘謹,起舞拘謹,生活更拘謹。我到僑中任教,就似闖入異邦,遇見了另外一種生活。吉他彈唱,便是在那時學會的。我還記得,學彈唱的第一首歌是劉文正的《不要告別》。后來為了專升本,就脫產(chǎn)二年,到省教育學院念中文本科。因為學院后山叫“大夢山”,我便取了筆名“大夢客”,開始了文青之旅。但吉他彈唱也學得有些模樣了,學院開設(shè)吉他興趣班,我也敢去當教師。我的妻子那時在外語系上課,她也參加了興趣班。于是,吉他為媒,我們兩個人終于走在了一起。課余時間,也開始到圖書館借閱音樂理論的書籍,還初步學會了作詞譜曲。我記得,寫的第一首歌是《行道遲遲》。后來還無知無畏,著牛仔服喇叭褲,背著吉他,參加全省大學生歌手賽,唱著《一無所有》,也懵懵懂懂地拿了三等獎。
知父莫如女。今年初的某一日,我正在陽臺書桌碼字,女兒送了一本書給我,說是在新華書店買的。那本書是余華的作品:《音樂影響了我的生活》。其實,文藝是跨界的。吉他彈唱的樂感也影響了我的碼字節(jié)奏感。剛開始碼字時,崇拜何其芳的散文集《畫夢錄》。何其芳的散文語言都是元曲般的長短句,那種語言意境中的韻律感和音樂美叫后人難以超越。因此,我在碼字時,似乎常有為譜曲而作詞的交融感與錯位感。起筆處,常常為如何組合長短句而羈絆、發(fā)呆,我解決問題的辦法是,打開音響,聽聽愛樂。現(xiàn)在想來,在僑中遇見的“另外一種生活”,似乎真的影響了我現(xiàn)在喜歡的獨處方式——“一個人的文學散步”。或許,這便是我要的“另外一種生活”。
一個人的大門山,金甌覆地,大門打開,八面來風,我遇見了另外一種生活。 □ 鄭承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