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著一口靜靜流淌的泉水和它背后站立那塊跨越千年斑駁記憶的碑牌,我的目光在逡巡,內(nèi)心思忖著……
寧德西鄉(xiāng)山道,植被豐富。如果你旅途跋涉其間口干舌燥,不打緊,找一綠蔭處,可能就會發(fā)現(xiàn)山澗淙淙,石壁上滲下的清流給你解渴。并且常有熱心人善舉,在泉眼下方挖一個小坑蓄水,還在水邊放置一個搪瓷碗、葫蘆瓢或者小竹節(jié)之類供你取水飲用。若是滴水泉,他們就用蘆稈支撐,把滴水引出。這落線的珍珠,饑渴的過路者摘一片大樹葉彎起來即可接水;性急者干脆蹲下,仰頭張嘴更能濟事,喝他個暢快淋漓。這樣的“萍水相逢”,雖然一時半會兒濟急,但荒山野嶺,無名無姓自然日久淡忘。而你過往洋中鎮(zhèn)陳村那一口被命名的清泉,一定不能忘懷——這一個被勒石的泉眼。
沿著洋中鎮(zhèn)所在地東南方向,溯富源溪一公里處有一個名為陳村的村莊,村西頭是一片風水林,山腳臨溪下方有一眼泉水。泉水后面立著一塊石碑,碑體高約一米,寬五十厘米,石碑上面爬滿青苔,黝黑斑斕,刻滿歲月皺紋,讓你看到仿佛是一個到代的古董。石碑碑面輪廓尚清晰,上端圓角,外沿一圈4厘米寬凸起,里邊部分呈長方內(nèi)陷,正中間豎向書寫“秘泉”兩字,字形楷風飄逸,頗有柳體風范,石碑左旁落款為“福唐翁劍士立”。石碑經(jīng)歷歲月的洗禮,字跡棱角依然清雋。泉水背后并非巉巖峭壁與高山陡嶺,因而眼泉不急不慢,侃侃外溢。在村莊沒有開通自來水之前,這口泉水滋養(yǎng)著陳村五百余人口,并略有盈余。
“秘泉”位于洋中盆地幾個村莊中間。往西是舊時寧德城關往古田屏南驛道,往南可通往羅源福州。南來北往的,相信很多人都認識這眼泉水,并且飲用過,也熟悉它的名字。20世紀70年代,曾經(jīng)駐扎這里拉練的解放軍,贊嘆這口“秘泉”的水冬暖夏涼,是他們走南闖北喝過最好的泉水。但要數(shù)說“秘泉”全部“隱秘”,多數(shù)人如同盲人摸象一樣。我詢問過幾個陳村上了年紀的老人,他們陳述大體是:相傳很久以前,有一個尚武趕考的翁姓武生,在烈日炎炎下突發(fā)疾病,挨到村口的樹林下歇息,口渴加上疾勞,痛苦不堪。當他看到這一眼泉水,就高興地掬一捧喝將起來,疾病突然奇跡般好了。后來,翁武生仕途坦蕩,感激這眼泉水救命之恩,回到這里勒石刻記。傳說加上“劍士”這古代俠義豪舉、良善品行之定義,讓這眼泉水增添更多神秘色彩。但蒼茫歲月,曠久年代,誰又能厘清其中的原委,去見證高光呢?
歷史上以“福唐”的稱謂不乏其例。宋代的陳襄,候官縣人,他在為其學生孫覺撰寫的《墓志銘》里自稱“福唐人”。查閱資料得知石碑上落款的“福唐”是一個特定年代地域名稱,出現(xiàn)過三次。最早稱“福唐”的是現(xiàn)在的“福清市”。史載:唐天寶元年(742),萬安縣(福清)改稱為“福唐縣”。唐元和三年(808),長樂縣、閩縣和候官縣并入“福唐縣”,縣治在今福州南臺,故又稱“南臺縣”。這是歷史上的第二次“福唐”,由4個縣組成,有類似于府的規(guī)模,當時的閩縣、候官縣、長樂縣、福清縣,甚至原來的福州府或長樂郡,都可以稱為“福唐”。但第二次的“福唐”只存在了三年時間。元和五年(810),又恢復閩縣、候官縣和長樂縣,但保留有福唐縣。后唐明宗長興四年(933),“福唐縣”正式改為“福清縣”。這是第三次的“福唐”。由此可以確定,此石碑樹立的時間是在唐代,距今大約1300余年,立碑的“翁劍士”是福建閩南一帶人。
不僅“秘泉”如此神秘,“秘泉”流淌的周遭同樣充滿神奇。“秘泉”西面不遠有一個水塘,傳說一只修煉的青蛤蟆,用濕滑的唾沫涂在跨溪的木橋板上,幫助一位逃難的將軍脫離危險。后來將軍立功凱旋,和幫助他的青蛤蟆得遇封神,當?shù)胤Q呼“青蛤大將”,百姓建廟供養(yǎng),至今香火不斷。每年的農(nóng)歷三月二十七日,設為祭典日,各地慕名而來的游客很多,熱鬧非凡。
在“秘泉”正面五十米,坐落著一座老宮殿,你第一眼就知道它經(jīng)歷了歲月風雨的磨礪。宮殿前面一棵千年羅漢松,簡直就是一個駝背的人間太白金星,忍辱負重,滄桑累累。這個宮殿名稱“急水宮”,承襲古田三洋臨水宮陳靖姑香火。舊時的村莊都會在村口建設神廟供奉香火,祈求神靈鎮(zhèn)守一方水土和庇佑百姓休養(yǎng)生息。“急水宮”也不例外,它是相鄰的彭家村所建。如今的彭家村已經(jīng)不知所蹤,我看到的是一片蔥郁稻田,聽到存留的“彭洋頭”地名。以“水”命名供奉陳靖姑香火的宮殿,洋中附近還有陳洋村的“反水宮”和石后村的“順水宮”,每一個名字后面都依附著陳靖姑為民消災解難,救死扶傷的故事。一個村莊的興頹,自有它逃不脫的劫數(shù)。離“秘泉”東南面不遠曾經(jīng)有一個名為“下宅”的陳姓村莊,據(jù)說民國初期還很興旺,在兵荒馬亂中,土改前夕也灰飛煙滅。
千百年的興衰跌宕,對于“秘泉”仿若昨日,彈指之間。歷史上中原多次大規(guī)模移民入閩,其中就有“衣冠南渡,八姓入閩”之說。原來的閩地由于自然屏障,如若世外桃源,是中原逐鹿戰(zhàn)亂之外一方凈土。隨著一批批遷徙者到來,一個個村莊興起,又消亡一個個村莊。“多少興衰千古事”“多少樓臺煙雨中”。這些入遷者留下姓氏如“汝南”“潁川”“彭城”等等堂號,如同一個個胎記,記錄了這些遷徙者姓氏發(fā)始地。而這里人口與村落消亡,卻如煙云飄渺離散。也許當初并非和平演化,因為附近村莊還保留著婦女通稱丈夫為“唐夫”(音)。個中原因,估計只有這保留唐宋步履的“秘泉”,方知這片黃色的土地天地滄瀾,人間嬗變。但它屬于水,“泉眼無聲”。
受“秘泉”恩澤蔭佑的“陳村”和“秘泉”一樣也有一部自己村史。陳村余姓,是“第一唱名知是我,從來頭上不容人”宋紹熙元年科舉對策大庭,光宗稱其“直而不訐”,拔置第一,紹熙元年龍飛榜狀元,閩東第一狀元郎余復后裔,于唐洪武年間從寧德城關遷入此地開基創(chuàng)業(yè),至今六百余年,比福唐翁劍士立碑遲400余年。原初的村莊稱呼“藤村”,因村莊后面有一片藤樹林,無論風霜雨雪,藤蔓四季如春,成為牛羊肥饌,余姓先祖就以“藤”命名這風水寶地。隨著歲月流徙,人們嫌“藤”書寫麻煩,“陳”與“藤”本地諧音,就簡化用“陳村”。如今的陳村人自然“喝水不忘”,他們除了傳承“秘泉”劍拳斗影這傳奇故事之外,還把“秘泉”做一番精心修理。除了建造一個精致的水池,平整清理四周場地,營造一個良好休憩環(huán)境外,他們還把石碑樹立得更牢固,更顯眼。在水池旁邊放上飲水器具,仿佛在踐行翁劍士千年囑托,讓路人喝著圣水,通靈慧根,記著這眼泉水的美好!
“逝者如斯夫”!村莊起落,泉水矜持,歷史承接演繹……它們?nèi)缤罄颂韵春蟮牧舸?,在浩淼星河里閃爍,隱隱灼灼。但巋然不動的是那眼“秘泉”和它鐫刻的故事。我端詳它如夢如幻,仿若在唱一首隔世的《昨夜星辰》。一時間古人帶我,乘習習涼風行走山崗,四周鮮花燦爛日月朗照,山澗溪水一路歡歌。一會兒他們分崩離析,山川巨變,日月偃息,我跌落谷底,外面洪水猛獸在咆哮……孑孓的我,用稻草鼓槌,奮力擊鼓鳴金,能否敲開一扇時空之門,祈盼一樹桃花開在“秘泉”故事篇端? □ 陳承鈁